炸烟花

画心(二)

恋爱中的人大约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何况明楼每个礼拜还要花上十几个钟头陪阿诚学画上。汪曼春为着这个已经同他闹了几回脾气,明楼虽没说什么,但神色里面多少带了焦躁。旁人没注意到,阿诚哪会看不出来。思前想后了好几天,终是去书房寻了明楼提出来:“大哥以后不要接送上下课了,我自己坐了叮当车去,其实也不很远。”明楼听了倒也不吃惊,似笑非笑打量得阿诚心里都发毛了才施施然开口:“口是心非,嘴上都能挂油瓶了。晚上给我好好睡觉,少瞎操心大人的事。”说罢就伸手捏他不自觉嘟起的嘴。

阿诚脸嫩,轻轻一掐就留下一圈红印子,像个红嘴鹤,明楼笑得不行。阿诚捂住嘴,只觉得自己这两天辗转反侧都喂了驴肝肺:“大哥又掐我脸,我要去告诉大姐!”

“和明台学得挺快啊,那明天你留家里陪他练琴吧——哎呀,福州路上的林老板今天还打电话来说店里又来了好多西洋画和水粉颜料,不过看来我是没心情光顾了。”

话音刚落,阿诚就把脸凑他跟前了:“大哥,给掐,求出门。”

在明楼心里,汪曼春自然是与众不同的。他素来见到的女子多是温婉娴静,矜持而羞怯。汪曼春却是热情而奔放,便是有些大小姐脾气,也就像带刺的玫瑰让人想去攀摘。同她一起的感觉是新鲜而充满热力的,就像法兰西小说里的罗曼史般的动人。

爱情虽是可贵,阿诚的课业也是头等大事。他既然放言要培养他成才,便半分不能屈才,断没有半途偷懒的道理。这是原则,至于外界传言说什么明大少爷脑袋上是个大写的弟控他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接送上下课的行程是雷打不动,只是二人行成了三人行,副驾驶座上也换成了汪小姐和情人间的绵绵密语。阿诚牢牢把眼睛黏在书本上,只对明楼推说是要会考了课业紧张。明楼怕他压力大,也就不再多问,只三不五时问他几句学校日常,他便回三两件明台调皮捣蛋的趣事,引得明楼抖擞了大哥风范,惹来汪小姐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周末明楼仍旧带他出去写生,只是地点换成了汪家后花园。汪芙蕖自诩长情于国学,花园便搬了苏州老宅的式样,门洞别廊,翠竹映泉,别有意趣。阿诚初初登门,自有耳报神早将他的身世抖落个干净。“不过是个运气好些的下人,哪里是位正经少爷呢。”连奉一杯茶也大有鼻孔朝天的架势。

可惜阿诚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低眉顺眼,刀枪不入。有好茶就好景,何况他手里还有画笔,自去寻了那桃花潭水旁的青石上坐了,掏出随身带着的素描本。

他今年刚上手油画,但心里最爱的还是素描。阿诚想起他刚会人物素描那会儿,看到谁都想画,手痒心也痒。可是大姐太忙,找大哥又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拿了大哥过年时候给他的金丝糖贿赂明台当模特。难为明台那皮猴的性子也只肯为吃糖安分十分钟。

可惜好景不长,金丝糖刚吃了半包,明台就蛀牙了,痛得小少爷搂着大姐的脖子嚎的昏天暗地。大姐心疼得不行,一叠声的让人赶紧请苏医生过来,转头又怪阿诚:“怎么做哥哥的,哪能喂弟弟吃那么多糖。”阿诚头回见那么大阵仗,大气也不敢出,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明楼回家来,正是这么个图景:大姐着急心疼,明台呜呜喊疼,阿诚快把头垂到地底下去了,茶几上还散落了好几张眼熟的糖纸,心里顿时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快步走到阿诚身旁:“阿诚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把头抬起来,好好说话。”

“我让明台做模特给我画,做一次给吃一块糖。”阿诚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大哥的手按在他的肩头。

明楼又问明台:“阿诚让你一次吃一块,明台你交代下你是吃了多少才蛀牙的。”明台见他大哥拉下脸了心里就发怵,伸出两个指头。见明楼还是瞪他,他只得颤颤巍巍举起四根指头,嘴里还非要讨便宜:“我这是按时计费——嗷!”话音没落,屁股墩上就挨了明镜一巴掌。偏偏明楼还要火上浇油:“大姐呀,你也别着急,不就是蛀牙么,等苏医生来了给明台拔了就是。只是我听说这拔了牙的人,不但说话漏风,而且一个月里只能喝白粥。”眼见着明台小脸都发白了,明镜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好啦,谁叫你在这儿吓唬弟弟的,走走走,一边去。”

“好嘞,得令。”明楼伸手把明诚给抱起来,“这硬梆梆的糖有什么好多吃的,大哥带你去绿波廊吃点心,那里的桂花拉糕可是一绝。”走出几步,又被明镜喊住:“带上钱,给阿诚多买点好吃的。”阿诚趴在一脸状况外,连抗议不要抱都忘了。明台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捂屁股,觉得真真是生无可恋。

后来明楼同他谈交易,说是愿意做他的人体模特,pose随意,费用全免,终年无休。只一个条件,等他将来出名成了大画家,收益全归大哥。这买卖划算得,让阿诚不狠狠画都不行。于是他的画本里便有了许许多多的大哥,吃饭的看报的认怂的睡觉的拉梵婀玲的。再再后来还加上了雷厉风行的大姐,撒娇卖萌的明台,扎羊角辫的阿香。

回想到这里,阿诚不禁微笑起来。明楼同汪曼春一起,正在那桃花树下说话,此时也正好朝他看过来。他们视线交接,明楼的眼睛里映着和煦的笑意。阿诚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坏,他心头的那点沉甸甸也被这春风吹散了些。

明楼携着汪曼春漫步而来,拾起阿诚膝头的素描本,自得道:“嗯,不错有进步,得本人风采之十之七八。” 画上的正是方才桃枝下明楼微微颔首得样子。汪曼春是头回见阿诚素描,又听明楼夸他,不禁娇嗔:“这画上怎么只有师哥,阿诚快把我也添上,不然我可不依。阿诚,你和师哥成天呆在一起,画画也是画他,也不嫌腻!”

她是说者无心,阿诚听在耳里却如遭雷击,一时楞在原地,气氛便有些僵硬。

“曼春,阿诚他画技未精,自然只能拿我这个大哥练练笔。你若是想要,改天我请上海滩最有名的画师来给你好好画上一天——”

“大哥!”没等明楼打完圆场,阿诚已经站起来,乌溜溜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大哥,汪小姐说得对,画上只你一个人不够完满,是该添上汪小姐。”

他转而又向汪曼春露出个调皮的笑脸:“汪小姐,阿诚学艺不精,描摹不出汪小姐的十分美貌,汪小姐不嫌弃就好。”

汪曼春得了这俩兄弟的一番恭维,红了脸庞,越发娇俏,牵了明楼的手撒娇。

美人在怀,明楼的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埋头作画的阿诚。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即便是作画时阿诚的背脊也挺得很直,只有衬衫领口处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头微微低垂,额发遮住了他的表情。生平第一次,明楼生出了一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来。

阿诚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记得桃花树下的一双璧人,记得自己机械移动的笔尖,还记得那盘甜丝丝的桂花糕。阿诚把还有一半空白的素描本放进了床头半满的樟木匣子里。合上盖子的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不会再画肖像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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